1885年的春天,紅髮作家在發表第一部小說後迅速引起了社會的關注,所有人都說他是文壇將升起的一顆新星。作品冷淡而富有魅力,細緻卻不至繁複。
連向來以嚴苛聞名的書評家也誇讚他,但唯一的缺陷卻是——人物之間的愛情僵硬而單薄。
作家看完報紙上評論他的字句,將報紙隨手疊在一旁的悲慘世界上。他挪開鋼筆和稿紙,將腳跨在書桌上,人也滑下了椅背。
他從沒有談過戀愛。也不曾對任何女性有興趣。
比起和女孩去約會,他更願意蜷縮在書房閱讀已經雙亡的父母留下來的大筆書籍。
父母生前以製作蠟燭維生,作家也學會了製作蠟燭的技術,但他目前並不想以此營生。
他生活中接觸最多的女性還是鄰居家的女孩,她有一雙漂亮的薄荷綠眼睛,總是喜歡跑來他家,偶爾也會將家裡煮多的食物分給他。
要是沒有女孩,作家大概會每日都以咖啡和麵包果腹。咖啡是附近港口主要走私的貨品,作家可以用便宜的價格買到不少。
茶葉倒是一直都很貴,他只能省著喝。
時針指向羅馬數字的十,燭光搖曳,作家推開窗,只能看見一片燦爛星空。
前幾年聽說已經發明了不用火的燈,但作家只在都市的銀行和出版社看過幾次,他自己在需要照明的時候還是依舊點起蠟燭。新東西總是費錢,像他這種只靠父母遺產度日的人還是別奢望那種費錢的東西好。
若是日後稿費來了,真的想嘗試也不是不行,只是現在他最不需要的就是額外的花銷。
久違的、作家想看看月亮。他滅了燭火。提起屋內唯一的一盞油燈出門,他裹緊身上的外套,穿上皮製短靴,鞋底的磨損讓人看了就皺眉頭,但也因為穿得多成了雙更舒適的鞋。磨損也可以忽略。
居住在海港邊,這裡的居民大多都以捕魚為生,偶爾走私一些貨品賺錢。海鮮在這裡也是日常菜單,但作家還是更喜歡吃麵包而不是魚湯。
作家不是本地人,他在六歲時移居到這個城鎮。不過都已經過了十幾年,作家也早就孰悉了這裡的每一條巷子和樓房。這個城鎮小,外人也少。步調與繁華的城市比起來慢得太多。
作家去過幾趟都市就察覺了都市忙碌和緊湊的生活步調。儘管這個小城鎮的步調很慢,作家也還是喜歡這裡。
作家走過麵包店和學校,巷子裡的酒館還熱鬧著,裡面的光亮混雜著醉鬼的大聲說笑,穿著暴露的女人在酒館門口轉來轉去,裙襬的紅色像是乾枯的紅色玫瑰,她踩著讓人心緒不寧的步伐,燈下那張過於濃妝豔抹的臉對作家擠出一個笑容。空洞的眼神和劣質的香味讓女人更像個惡鬼而不是美人。
作家僵住幾秒便快步離開那個巷口。
他可沒有那種需要。
蔬果行外堆疊著的破舊紙箱上坐著一隻白貓,牠用金色的眼睛盯著作家,作家也提起燈與貓對望。白貓踩著輕盈的腳步朝作家走來,在他的腳邊磨蹭,作家也彎身摸摸貓咪的下巴。
白貓享受的瞇了眼睛,甩了甩尾巴就窩回紙箱上。
作家一路走到港口,他抬頭望著夜空,終於能夠看見月亮,銀白圓盤高掛天空宛如華貴晚宴上的銀器。
反了反了。作家暗自責備自己的想法。應該是銀器像月亮才是。月亮從來不需要肖像任何事物。
——它是最美的,也是最好的。
作家熟門熟路的找到了一艘有些舊的小船,這艘小船還是麵包店老闆的,一個月才會划出去幾次釣魚。
許多小孩子也會偷偷「借」走這艘船划到不遠處玩耍,但麵包店老闆只是在船上多放了個救生圈,便繼續拈著灰白鬍子悠哉的抽起菸斗。
作家踩進船裡,一陣搖晃讓他趴在了船上,坐直後他將油燈固定住,把散落在船底板的水桶和釣魚竿推到角落,整齊的疊好防水布。
作家搖起船槳,他不清楚自己划了多久,或許只有三十分鐘,或許一個小時。他只划到幾乎看不見城鎮燈火的地方就停了下來。這裡還是很平靜的,就算待一兩個小時也不用擔心被海浪推得太遠,波浪也不劇烈。
作家熄了油燈,周圍的景象像是一大塊黑色剪影。
星光和月亮都很安靜,海浪推著小船讓作家像是陷入兒時的搖籃,搖晃也帶著令人安心的聲響。他將防水布墊在背後半躺下來觀望天空。
海浪聲舒服的貼上來,迎合著幾點閃爍構築一個美麗的夢境,圓月溫柔的將銀白光暉點綴在他眼底,比日出前的霧氣還更加輕薄而溫柔。
作家陷入了短暫的睡眠。
醒來時作家看見了一雙素白的手搭在船沿,水珠順著纖細的手指滴落在船上,他瞪大眼睛循著手往前看,撞入一雙溫柔的眼裡,那雙眼睛映著月光,太過明亮而清澈。淡色的髮絲貼伏著臉頰,臉上的水珠沿著頸子流下。
作家在自己意識過來前便伸出手抓住了那雙手,僅僅是一瞬的觸碰,那帶著涼意的手便從作家手中滑走,作家趴在船邊,小船晃了好大一下,差點讓作家翻進海中,他抓緊船沿,在朦朧月色裡看見赤裸著的女性上身和帶著海水顏色鱗片的尾巴。
她很快沉入海中,作家愣愣的看著海水,伸手在海水中撈了又撈,像是想確認剛才的景象不是幻覺。
剛才的不可能是人類……作家想起了童話故事和神話中有人身魚尾的生物。
——是人魚!
作家收回手,袖子的邊緣都被海水打溼了,他在外套裡東摸西摸才掏出一盒火柴來點亮油燈,期間還差點燒到自己的手。
那雙眼睛的影像揮之不去,就算只是一瞬。
對未知生物的好奇心遠遠大於害怕,而人魚的美麗又壓抑他殘存的恐懼。
點亮油燈後作家不自覺的趴在船邊,期望剛才的身影出現。
作家終是放棄了等待,他搖起船槳划向城鎮,留下海浪和潔白的月亮。
走回家時天色已經濛亮,作家將沾到海水的外套丟在椅子上,連短靴都來不及脫下便躺到床上陷入夢鄉。
作家是被開門的聲響嚇醒的,他從床上翻了下來跌在地上,額角狠狠撞在地上,他揉著額角坐起身看向站在門口咧開嘴笑的女孩。
作家吃著女孩帶來的番茄湯配麵包當午餐。女孩自動自發的鑽進製作蠟燭的房間,作家也任由她。
作家早在前幾年就偷偷將製作蠟燭的技術教給了女孩,還順帶教她認字。
女孩也一直瞞著她的父母這些事。小城鎮裡的女孩都是不認字的。沒有人想娶一個會讀書的女孩。
為了她的以後,這些事只能瞞著所有人。
作家收拾完餐具後進房間,女孩正將熱蠟油倒進模具,她小心翼翼的固定好燭芯便轉過頭對作家笑。
「已經很熟練了呢。」作家拿起櫃子上擺著的女孩前幾天做的蠟燭,將蠟燭從模具中取出來,用報紙包裹住。「妳可以把這些帶回家,說是我做的就好,為了答謝你們。」
女孩將蠟燭輕輕按進懷裡,臉上有藏不住的興奮。「謝謝你!」
作家拍了拍女孩的頭,微微勾起了嘴角。
兩人坐回餐桌旁,作家將剛剛煮沸的水倒進茶壺裡。「妳知道人魚的故事嗎?」
女孩彎起一雙薄荷綠色的眼睛,「是最後變成泡沫的那個故事嗎?」她將蠟燭放到一旁,用手托著下巴一副天真模樣。
這樣子太過不正經,但作家也不在意,她並不需要在這裡做出世人要求女孩子該有的模樣。
作家端出茶杯和他在麵包店買的甜餅,「妳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人魚的存在嗎?」
「是童話故事裡的那個嗎?」女孩拿了一塊甜餅,像兔子一樣的啃了起來。「說不定會有哦!我真想看看人魚是什麼樣的,一定很漂亮吧。」
作家將紅茶推到女孩面前,「說不定會有呢,畢竟海洋裡還有很多人類沒發現的東西。」
他端起茶杯,溫熱的水氣將眼底的一潭深紅潤濕。
作家在當天晚上划船去往昨日碰見人魚的地方期待她再次出現。這次甚至帶上了懷錶和紙筆。
但一無所獲。
直到第四日晚上,作家雖然已經不抱有希望了卻還是繼續在每個深夜出海。這讓他在白日也昏昏欲睡,女孩已經問了好幾次,都被他含糊帶過了。
海風吹來,海水味道鑽入肺腑,作家拉緊兜帽盯著油燈失神。
他只是想再見一次人魚,以證明那不是他的夢境。
水珠滴落的聲音吸引了作家的注意力。他提起油燈,再次見到了人魚。她的手搭在船沿,下巴枕在手臂上,從容不迫的對著作家笑了笑。
魚尾巴劃過視線,拍出一片水花,鱗片在月光下閃著水藍色。作家的臉上也濺上了水珠,卻只是提起油燈緩緩靠近人魚。
「妳……能聽懂我說的話嗎?」作家輕聲地問著,就怕嚇走了等了好久才等到的人魚。
「嗯……」人魚眨了眨眼,她的容顏隨著暖黃燈光的靠近更加柔軟,水珠從睫毛滾落像是一串突如其來的眼淚,令人心碎。
作家望著美麗的人魚,思緒好像早已跌入海水裡,只剩下單純的軀殼留在船上。
「你是來找我的嗎?人類。」她彎唇一笑,有些俏皮的味道,用手將鬢邊的潮濕髮絲挽到耳後。
「……是的。」聽見了人魚的聲音時作家的思緒才剛剛歸位,他不自覺坐直了身將油燈放在不遠處,拉下兜帽露出完整的容顏。
人魚像是在打量眼前的人類。人類男性的皮膚在月光下也顯得蒼白,頭髮和眼睛卻是一片濃稠的紅色,像是鮮血。
他的眉眼細長,眼尾挑起的弧度剛好盛起幾分月光,垂眼時那些光也稀稀疏疏的流下。「我只是想再見妳一次。」
為了再看看那雙眼裡的溫柔。
人魚偏頭,表情有些似笑非笑,「那麼見到人魚以後呢?你要做什麼?」
作家愣了一下,顯得表情有些呆滯。他調動著自己的臉部肌肉久久才憋出一句:「我不知道。」
人魚像是早就料到了作家的回答,她微笑著撐起上身坐在船沿,小船晃動了幾下,作家往後退了一些穩住搖晃的船。
「告訴我你的名字吧,人類。」
從這樣的角度看得見人魚腰部以下逐漸密集的鱗片,映著月光一閃一閃的,她微微扭過身來,纖細的腰肢和飽滿的胸脯瞬間令作家紅了臉,他手忙腳亂一陣才抖開船上的防水布,顫抖著手蓋到人魚身上。
人魚露出有些疑惑的表情,隨即又好像明白了些什麼,「因為人類會穿衣服,所以才覺得裸露是羞恥的嗎?」
「……」作家等著臉上的熱度消退,定下心神。
「我是辰砂。」作家看見人魚微微彎了眉,像是在督促他繼續說下去。
「辰砂同時也是一種寶石的名字。」
人魚將身上的防水布摟得緊了一些,那雙圓潤的眼睛光是注視便能讓人感受到一片深情,作家不清楚這到底是人魚的特性還是單單就只有這隻人魚會用這種眼神望著對方,儘管他們認識還不到一個小時。
「是甚麼顏色的呢?」人魚似乎也刻意放緩了聲音,作家此時才注意到她的聲音又軟又輕,柔軟的字尾好像能勾住人的心神。
「紅色。」
人魚素白的手搭在墨綠色的防水布上,輕聲說:「是和辰砂的眼睛一樣的紅色吧?」
「……為甚麼這麼想?」作家讓自己的手交握,凝望著月光下人魚的側臉,彷彿要將她的影像刻入眼底。
「辰砂眼裡的紅色很漂亮。」人魚的微笑在月光下像初雪一樣純潔。
「那妳的名字呢?」作家開口問。
人魚將防水布掛在船沿,她滑入海水激起一陣水花,「我是黛爾蒙德,叫我黛亞吧。」她對作家笑。
「下次見。」話剛剛落下,人魚的身影也消失在了海水下。
作家在船上坐著許久才搖起船槳航向港口。
月亮缺了一線,不再是飽滿的圓。
作家回到家中用毛巾簡單清潔了自己後便將疲憊的身體甩到了床上,他腦海中還迴盪著人魚的名字——黛爾蒙德。
——鑽石?
海裡怎麼可能會有鑽石?作家瞪著黑暗中的天花板,意識越發清楚,儘管身體已經疲憊不堪。
他睜著眼睛直到陽光從窗戶縫隙鑽進來點亮房間,才終於支撐不住昏沉入睡。
這麼一睡就睡到了日落時分,作家從床上坐起身對著夕陽發呆。天色完全暗下之前他燒了熱水洗浴,又自己煮了麵食來果腹。
作家在書房點起蠟燭,拆開今日收到的信,是出版社寄來的,稿費已經匯入了銀行的戶頭。
出版社的編輯先生在信中熱情的邀請作家再去都市一趟,如果沒有地方住也可以住在他家。
作家想起之前與編輯夫婦一起享用晚餐的事。編輯先生幽默風趣,夫人也溫柔優雅。
而且編輯夫婦倆都喜愛閱讀。不像這個小城鎮裡要求女人必須是個文盲才能有好的婚姻。
如果可以的話作家真想把女孩送到都市裡,活在這個狹窄的城鎮對她來說太可憐了。
信件的最末詢問了作家是否還有新作。
作家搖了搖頭,將信件放到書桌上。
蠟淚沿著純白的柱身流下,在燭台上凝固。
將近午夜時作家帶著書籍和紙筆出了門。
酒館的巷子口傳來貓叫聲。作家彎身撫摸的湊上來的白貓的下巴,用外套上垂掛的帶子逗著貓玩了一會才走開。
港口附近的植物很難長得漂亮,唯獨一面紅磚牆上長滿了白色的攀藤玫瑰,長勢良好,白色的玫瑰為這個樸素的港口增加春日的氛圍。
溫和的風吹來花香,作家猶豫一會才走到磚牆摘下一朵盛開的白玫瑰。
他想將這朵玫瑰帶給人魚看看。畢竟海裡也是不會有玫瑰花的吧。
作家將花朵小心翼翼的放入胸前的口袋,就怕擠壞了嬌嫩的花朵。
但這個晚上作家並沒有等到人魚,失望而歸。
隔日晚上他又摘下一朵盛開的玫瑰。在不再圓潤的月亮下划船。
他等到了人魚。
「你每天都來嗎?」人魚趴在船邊好奇的看著作家,手臂白皙豐潤宛如大理石雕塑而成。
「我在等妳。」作家從口袋裡小心的拿出了白玫瑰,在掌心彷彿一捧未融化的白雪。
人魚眨了眨眼,注視著那朵盛開的白玫瑰。
「這是玫瑰花。」作家將手伸到人魚面前,而人魚卻捉住了他的手。
人魚捉著作家的手帶著涼意而柔軟細膩,就像手中的花一般嬌柔,令作家甚至擔憂起人魚是否也跟花朵一樣脆弱,稍一用力便會損傷。
「真漂亮。」人魚輕輕嘆氣,她的眼睛像是琉璃似的容納下月輝。「這是海裡沒有的。」
作家反手將花朵扣入人魚的手心,「海裡也沒有『黛爾蒙德』。」
人魚第一次在作家面前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是的,海裡當然沒有。」她笑了起來,坐到船沿,花朵放在膝上,從容的撈起船中的防水布蓋住自己的胸口。
她輕啟唇,發出一串輕柔的呼嚕聲。
「這才是人魚的語言,人類的語言是我從前輩那裡學來的,包括黛爾蒙德這個名字也是前輩為我取的。」
「……為甚麼。」
「前輩曾經和一個人類相愛。」人魚的笑容帶了一些哀傷,卻又格外溫柔。幾乎讓作家能夠窺見那個故事的輪廓。
人魚和人類無法相守。
「前輩說我和她年輕時很像,所以才為我取了鑽石這樣的名字,她的名字則是愛人為她所取的。」人魚頓了頓,又說:「前輩有一頭漂亮的金髮,連眼睛也是像陽光一樣的顏色。」
「……我很遺憾。」
「想起了關於前輩的事,我很開心,沒事的。」她側過頭來,凝視著作家,眉梢眼角盡是沐浴在月色下的溫柔。
人魚微微傾身,在作家的臉龐落下一個輕柔的吻。
「就當作花的謝禮。」人魚甜美的聲音拂過,「幾日後再來吧,我很期待。」水花濺起,留下摀著發燙臉頰的作家呆坐在船上。
後來作家在許多個深夜出海,與人魚相見,給她帶去花朵和人類世界的所聞。
作家覺得自己不該就此沉溺下去,卻依然在深夜出海。人魚也依舊來與他見面,有時候她也說起人魚的故事和前輩的過去。
又一個深夜,作家帶著花束划船出港,輕柔的歌聲乘風而來,像是溫柔的水潮將他包圍。
那是不屬於人類的歌聲,輕柔而甜美,光是接下一個音節就使人舒適得昏昏欲睡。
作家抽出一枝矢車菊放入海水中,藍紫色的花朵幾乎要被海水掩蓋過去,花朵順著海水漂遠。
歌聲停止了,人魚出現在作家面前,手上帶著一支矢車菊。她微笑,在作家靠近的瞬間勾住他的脖子。
意識一片混亂中逐漸清明的感知是唇上的柔軟。濕漉漉而且溫熱,作家無意識的開始回應這個吻,舌尖描摹著柔軟的唇瓣,呼吸也染上對方的氣味。
他撫上人魚的後腦勺,另一隻手緊緊按著她的肩,像是要把那具纖瘦的身軀禁錮在懷中。
「為甚麼?」鬆開口後,作家問。
人魚睜大眼睛望著他,像是對他的反應感到驚愕,「你不喜歡嗎?」
「妳喜歡我嗎?」作家注視著人魚,眼底的紅色在月色下也鮮豔無比。那樣的顏色明明應該是凜冽的,在他眼中卻連一點冷酷都不顯。
人魚抬眼,笑起來便是溫柔海浪蕩漾,純真也潔白得不容玷汙。
「你不喜歡我嗎?」人魚坐進船中弄濕了地板,但作家已無心理會,只是緊緊盯著人魚。
「人魚跟人類會有結果嗎?」
「我只要有現在就足夠了。」人魚沒有遮擋自己的上身,月光在她身上流淌,美麗而真誠。
作家擁緊了人魚,一切都淹沒在了吻中。
人魚躺在作家脫下的外套上,撫摸作家的脖頸時眼裡也帶著暖意,赤裸而泰然,魚尾巴緩緩擦過作家的大腿,帶著水滴沾濕他的長褲。
「我可以那麼說嗎?」人魚問作家。
「說甚麼?」作家捉住人魚的手,放到唇邊,落下一吻。
「我愛你。」人魚撐起上身,貼近了作家的胸口,心跳聲和溫熱令她捨不得鬆手。
作家環抱著人魚,她身上有海水的味道,像是已經滲入皮膚刻入骨髓。
人魚牽起作家的手,引導著作家的手往腰下撫摸,光滑的鱗片密布,帶著一絲冷意,作家甚至分神去想,如果是人類,那他現在摸的是哪個部位。
大腿、臀部……陰部。
人魚微笑著讓作家的手指觸摸一處鱗片下,溫熱柔軟。
「你知道人魚怎麼交配嗎?」她輕聲笑了起來,推著作家的手往裡探,柔軟的地方推擠著手指令作家的思緒一片空白。
作家抽出手指,跨坐在人魚身上。
「我不是人魚。」他的手指笨拙的解著襯衫釦子和皮帶。
「我知道啊。」人魚撐起上身,托著臉頰看作家。「這是我第一次看你脫衣服呢。」
「人類不會隨便脫衣服的。」他在深夜、在小船上、在月光下、在一個人魚面前,脫衣服。他覺得自己已經無法按照常理思考了,但如果照常理來看,他也不會見到人魚才是。
他拉下皮帶,人魚的手已經按在了他的褲檔上。
「這就是人類用來交配的東西嗎?」她帶著好奇的眼神讓作家覺得更加羞恥。「妳說得太多了。」
「摸起來的感覺也——」
作家捏住人魚的嘴。要是她再這麼說下去他就要把她推回海裡然後回家去了。他才不想聽自己的那個地方摸起來是甚麼感覺。
作家選擇用嘴巴去堵住人魚愛說話的嘴。
雖然人魚的話太多了,但也彷彿是因應童話故事般的有一副美麗的嗓子,當她唱起歌來,他會停下所有思考,專心的聽著人魚歌唱。
作家再次將手指推進狹小的空間,他用手指撫摸著濕熱的內裡,觸碰裡頭的皺褶,人魚捏著他的肩膀轉過臉去。
作家親吻她的脖頸,在鎖骨前留下吻痕,又湊到耳邊輕聲問:「舒服嗎?」
人魚輕輕呼了口氣,隨著更深的觸碰繃緊了腰。「放鬆點。」作家撫摸著人魚的肩頭。
浪潮拍打船隻,晃蕩也帶著海水的氣味,月色如往常昏亮。
他進入她的體內,像是伸手觸摸一個虛幻的夢境,輕輕一碰就會分崩離析,又像是接住了一片雪花,合手就讓溫熱化成水滴。
夜裡的星星如此閃亮,遠方的燈塔火光飄忽,不比星光閃爍,宇宙裡的星點如此遙遠又美麗,月光溫和的托起陰影,擁抱他們似慈愛的母親。
人魚的眼眶蓄積了能夠盈起一片月光的液體,蜿蜒流成銀河的片段。
作家將溫熱臉龐上的濕潤抹去,親吻了人魚的眼下,她的眼睫顫動,昏暗裡那雙眼眸也燦爛似她的名字,恰如那樣珍貴的寶石,適合在柔軟的天鵝絨盒子中沉睡。
愛戀如潮水淹沒感知,又將視線中的一切展露出每個細節,海水氣味迴盪,風聲劃過船隻帶走汗水。
人魚的聲音像是初次帶來的白色玫瑰,美麗而鋒利的刮過作家的背脊,他好似找到了遺失的那段肋骨,正想盡辦法將它嵌入體內再不割捨。
他的手撫過潮濕的淺色髮絲,她耳畔的矢車菊花瓣在額角落腳,點綴憂鬱的幾點紫藍色。
她的手指輕柔點著他的眼下,眼眸在紅色深潭之間融化,赤紅真心捲落成玫瑰花瓣。
人魚繃緊身體,將幾乎要流洩出的聲音埋進作家口中,唇舌糾纏。
他們擁抱著對方,海浪將小船推晃,月光破碎的掉在船上、身上,海水柔軟波光起伏。
直到月亮沉下,晨光緩慢攀爬而上,人魚和作家在昏濛晨色中告別。
又一封信件到來。作家靠在窗邊展開信件,依然是編輯先生的來信,信中提到了一位編劇即將到他家作客。
熟知的姓名在作家面前展開。作家在少年時看過幾場編劇所寫的戲劇,每個故事都足以折服他的心靈。
他從未想到會有這麼一天他能夠與崇拜的編劇見面。
當晚作家便向人魚道別。
「甚麼時候回來?」人魚抬臉問他,作家在船邊低下頭去,兩人之間的距離僅剩一本書厚。
「十天。」作家觸碰人魚的臉龐,她全身上下都滲著涼意,唯獨身體裡的溫度燙得嚇人。人魚在作家眼簾印上一個吻,「我等你。」她的聲音敲飄飄的溶進了作家的身體裡。
作家搭了半天的火車前往都市,離開前也跟女孩道了別。
在宅邸放下笨重的行李,舒展因半天火車而僵硬的身體後,作家在客廳見到編輯夫人和另外兩位女性,他有一瞬間的發楞,但卻還是微微彎身,行了禮。編輯先生友好的向兩位女性介紹了作家。
作家與坐在右手邊的女性對視,她一頭捲髮在背後堆起一朵紅雲,眉眼細長,臉上有了歲月的痕跡卻依然美麗,彎眉就堆疊出一串笑意。
左手邊的女性梳著幹練的髮型,一雙金色眼瞳令作家想起海上圓月。她擰起一雙細眉又很快鬆開,這個細小的舉動也被作家看進了眼中。
紅髮女性朝作家伸出手來,與他握了手。編輯先生給兩位女性做了介紹,右手邊的正是編劇本人,左手邊的則是編劇的私人醫師。
後幾日的一個下午,編輯夫妻並不在家,作家在庭院裡遇見了坐在桌邊享受茶飲的編劇。
編劇看見作家後將手中花枝放回了滿簇的花瓶中,招手示意他過去。作家有些侷促的在編劇對面坐了下來。
「有在準備新的作品嗎?」編劇微笑著問,她將一縷碎髮挽到耳後,指間一點在陽光下閃耀。
「我還沒有頭緒。」作家搖頭,雖然的確有準備新作品的打算,卻還沒找到想寫的事物。
「那麼,寫一個愛情故事如何?」編劇微微歪了頭,肩頭紅髮滑下似大片艷紅花朵傾落。
「我會考慮的。」
作家望著編劇指間的那點閃亮,猶豫著卻又不敢開口詢問。
編劇注意到作家的視線,她笑吟吟的將手伸到作家面前讓他看個仔細。
「您結婚了嗎?」作家看著戒指上閃爍著光芒的寶石,腦海中浮現出了月光下人魚的雙眼。
「沒有,但這枚戒指見證了我的愛情。」編劇凝視著自己戒指上的鑽石,笑得溫柔。「並不是不想結婚,只是不能。」
作家不安的低下頭,交握雙手。以為自己觸碰到了什麼禁忌的話題。
「別誤會,只是因為我的戀人是位女性而已。」作家姿態從容,摩娑著戒指的邊緣,朱紅眼眸堆積一團溫柔。
「是那位醫師嗎?」
編劇笑而不答,彷彿將一切答案都留給了寂靜。
作家獨自前往市中心看了一場舞台劇。舞台上演繹了遙遠東方都市的故事,偏偏所有演員皆是白人,因此顯得尤其可笑,故事也詼諧幽默。
看完了舞台劇已是晚上,作家漫步在街頭,路燈烙下了小片光影,彷若秋日落葉提前而至,荒唐一場。
路旁一面櫥窗吸引了作家的目光,櫥窗裡鮮花簇錦,柔軟的深紅色布料中擺放了珍珠項鍊和幾枚戒指,其中最耀眼的便是正中央那枚鑽石戒指。
鑽石閃耀著的光芒好像容納了一個完整的世界,銀色戒身陷落在柔軟的天鵝絨中。作家貼近櫥窗,呼氣甚至在乾淨的玻璃上暈出一團霧氣。
愛情的見證。作家想到了編劇的話語,心裡一陣騷動。他眨了眨深紅色的眼眸來確認眼前的鑽石戒指是否真是如此閃耀。
這是愛情的見證,是永遠在一起的約定的象徵。
作家在隔日領出了帳戶中的大半金錢、包含剛進入戶頭的稿費,買下了櫥窗中的那枚鑽石戒指和那枚戒指的對戒。
他將兩枚戒指慎重地擺放起來,期待著回到那片海上,將與她同名的寶石交到她的手中。
他希望她能從鑽石中窺見自己的美麗。
十天的期限到來,作家如期回到城鎮,也將都市的糖果送給了鄰居女孩。
作家划船出海,在圓月下見到了人魚。人魚撐起上身翻進船裡,海水濺濕作家的外套。
作家覺得胸口口袋的位置好像在發燙,他拿出紅盒子,人魚微笑看著他,這樣的視線給了他繼續下去的勇氣。
「我希望妳能收下這個。」作家展開盒子,兩枚鑽石戒指在天鵝絨布中靜靜以月光展示鑽石的閃耀。
「這是什麼?」人魚微微歪頭,眼尾的笑意一片溫軟。
作家拿起女戒,托起人魚的手,眼裡紅色澄澈而熾烈。他將戒指戴上了她左手的無名指。
「鑽石戒指,是愛情和婚姻的見證。」他像是在吟誦一首情詩,低聲且深情。
人魚收回手,端詳自己指間閃爍著多色光彩的寶石。「什麼是婚姻?」她撫摸著冰冷的戒指,垂眼時竟有幾分陰鬱。
「是兩個人永遠在一起的約定。」作家握緊屬於自己的戒指,寶石磕手心,他卻感到心口的溫熱鼓脹,渾身發燙。他總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場美好夢境,醒過來便會發現這一切都不曾發生。
「我不能收下這個。」人魚脫下了戒指,蹙起眉頭悲傷的望著作家。「我不能永遠留在這裡。」
作家好似聽見夢境破碎的第一個聲響。
他問:「為什麼?」
作家甚至沒注意到自己聲音中的顫抖,搖搖欲墜仿若隨時會掉入谷底。
其實答案早就很清楚了,只是作家一直讓自己去忽視那些答案。
人魚離開海洋便是不自由的,而他是無法在海裡生活的人類。
他也不願意因為自己而剝奪對方的自由。
所以他們不可能永遠在一起。
這一切短暫的幸福簡直比肥皂泡泡還更加脆弱,一陣風都能讓其破滅,只留一個絕望的圓印。
「我不會永遠待在這片海,你也是。」
人魚的手撫上作家的臉龐,她的手依舊是那麼涼,就算用溫熱的淚水打溼那雙手,或許也依然是冰涼的。
「請不要哭泣。」人魚的眼裡倒映出作家的模樣,他看見那雙被淚水浸潤的紅色雙眼。
作家握住人魚的手,連帶著本應留在人魚手上的戒指一起。
「再給我一點時間。」延長這個已經開始崩解的美夢。
人魚的淚水滾落至作家的手背,她輕聲說:「好。」
哀傷的笑容綿延了最後一絲幸福,只等著被斬斷的那日到來。
後來,作家在與人魚相見的時候也繼續寫作,對話的時間越發少了,他們卻又捨不得在一起的時光,總是拖到幾近天明才告別。
人魚問作家在寫些甚麼,作家說是一個愛情故事。她沒再追問是甚麼樣的愛情故事,只是安靜的陪伴在戀人身旁。
告別是在冬日來臨的時候。海上降下鬆軟潔白的雪,作家收起稿紙注視著人魚。
「今天就是最後一天了嗎?」人魚勾起嘴角,圓眼裡的溫柔比雪還潔白,也比雪還溫熱。
「是的。」作家脫下手套,接觸到冷空氣後便立馬被凍僵了,指關節也泛了紅。
他傾身向前,與人魚交扣十指,落下一個虔誠的吻給予他愛戀的對象。
人魚回到了海水中,她探出頭來與作家對視,作家靠在船邊,他低頭時淚水再次傾落。
「我愛妳。」
人魚笑了,她彎起眉眼,美麗一如初見。
她沉入海中,再見的時刻永遠不會到來。
作家將已經完成的稿子寄給了編輯,書名最後依照作家的意願定為《作家與人魚》
書籍出版當日晚上,作家獨自走到海邊,他看著依舊澄亮的明月,從胸口的口袋裡掏出裝著對戒的盒子。
他在左手的無名指戴上其中一枚戒指,又拈起另一枚,他用力揮臂,戒指便沒入海水不見蹤影。
然後作家跳入海中,任海水淹沒己身。
【完】
肋骨是依照傳說,亞當被抽出了一條肋骨造出了夏娃。所以有人說,男人找到了真命天女就像找回了自己缺少的那條肋骨。
舞台劇我採用的是真實上映過的。上映時間剛好就是1885年的三月。舞台劇的名字是:《The Mikado》,故事背景定在日本。也可以從舞台劇的初映地來推敲出本故事的背景地。
祝大家同級生日快樂。
可以的話我想要評論,能長評的話就更感謝了。